这年头哪流行笔友、情书这过时的玩意儿?大家都在提倡环保之际,难道必须退回好几个年代,装个文青那样“多日未收到君的消息,近来可好”,已读不回即是已读不回,不需要浪费时间、心思去考虑对方到底有没有收到你的信件,也不需要自欺欺人把没收到回信这回事,全赖在邮差大哥身上。
小伍很夸张地瞪大双眼,望着脸色僵硬的他,刻意把一切都戏剧化,仿佛大家正排练一场大型舞台剧。他恼羞成怒,原以为和这班人讨论能够得出什么结论,无非是贻笑大方,而后闹得广为人知,想追女生结果反成了饭后余兴,成了全校的笑话。
他咕哝了几句,谁也没听清楚,或者谩骂几句,自认倒霉之类的话语。无奈他不是一只地鼠,只得两个鼻孔直喷气,火速离开现场。小伍有点惊讶。他不知道朋友会如此认真,单纯觉得这个时代写情书的人,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显得可笑。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脱离现代,曾经说过他交过一个笔友,大家很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穿越时空的代表性人物。
小伍左下唇一缩,两颗眼珠子往右上滑了一圈,可大伙儿依然笑声不绝,毕竟这二十一世纪,咋还会有人在乎这类鸟事?
星期五那天,小伍回到座位上,不说话,右手握拳轻压嘴唇上,眼神不是往左便是往右,始终没回到前方。熟悉的背影忽然出现于他前方,可他继续东张西望,呼吸声也不自觉地传入耳际。漂浮着的白布带着节奏,嘎嘎嘎地接近,紧随着椅子赏给石灰地板四记左勾拳的杂乱。小伍也站了起来,把焦点重新放回前方,而漂浮着的白布停止嘎嘎的声音,把书本轻轻放在桌上,深怕它们受伤似的。
背影始终是背影吗?他犹豫着,看见背影主人的脸后,很自然地把话吞了回去。他们俩无事般聊天,不合时宜的乌云也消散了。
最动人的音乐往往不是因为它能绕梁三日,而是它能够打动你我的心,激起群众的情绪。当小伍听见那动人的音乐,下意识地摸了摸抽屉,竟然摸出个粉红色来。粉红色只来得及接触光明零点二秒,瞬间回到黑暗世界。小伍开始放缓速度,不慌不忙地把一些不需要笔者一一声明的文具放进他的铅笔盒里。看着同学逐渐离开,背影主人转过身来,惊觉背后竟然还有同学。小伍只是笑笑,不急,绝对不急。
他从抽屉里拿出课本,今天难得需要课本。粉红色携带秘密,重见光明两三秒,接着被关进黑暗之中。回到他的小天堂后,手脚迅速把门锁上,那本课本一条弧线在空中飞翔,小伍马上全身缩了起来,跳到桌子前,课本安然无恙躺在桌上,反倒是些许怪罪他的无礼对待。
粉红色出现,还带着某种不知名的香味。他慢条斯理地撕开,粉红色藏着的东西就像个炸弹一样,一个不小心,一切都来不及挽救了。里面没有炸弹,只有秘密,却如炸弹一样即将引爆他的心情。他满怀期待地打开浅蓝色的卡片,端秀清新,完全是个女生的字。字与字之间留了点空隙,有些字有点歪斜,大体上却是如此整齐,貌似字体的主人把这些字都写在稿纸上,但浅蓝色卡片一点线条也没有。
秘密揭开。
左上方写着他的名字,要不是这浅蓝色,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写起来挺美的。中间难掩的小鹿心情从字体的主人,一撇一捺地将其心情,慢慢绘画出一只只的喜鹊,将之传到左上方名字的主人。小鹿一步一步跳进小伍左胸口,连带音符旋转跳跃,顿时天昏地旋,掀起的何止是余波荡漾,快演变成海啸吞人的情节了。
小伍读完了浅蓝色,发现右下方只是空白,没留下任何字迹,这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快憋死了。他有三天的时间可以拟稿,严格来说是两天半,总不能要他在班上众目睽睽之下,写起他的回信吧?他把浅蓝色放在粉红色上方,在自己的小天堂踱步。抓起手机,在手机屏幕上画了一下,回想起背影,手机屏幕瞬间转暗。
冷水由头上快速往下滑遍他全身上下,可他感觉不到水,只是让冷水不停洒在他脸上,一直到听见门外的不耐烦,才发现全身满是水的痕迹。他多了个有点湿的围巾,姐姐站在门外说了什么他没注意,也不在乎。
粉红色和浅蓝色依然安静,等待他。他随手抓起一张多边形的A4彩色纸,用尺撕出一张长方形,掏出一支笔,啥也没写,那支笔却开始跳街舞,耍起地板动作。良久,他才简单写下几个字。右下方的谜底,要是没揭晓,他没办法做出决定。
后来的那天,他点亮了课室的灯光,望着四周的空椅子,掏出课本,把长方形拿出来,压在体育与健康和公民教育的课本之间。粉笔吱吱喳喳,他的右手食指也不停轻轻点着桌子,站在前方的那些先生女士们究竟说了什么,迟些手机便能搞定了。动人音乐响起的时候,小伍瞬间基努李维上身,让长方形能够喘口气,稳稳地安在抽屉里的课本上,他这才满意地离开。
隔天一早,长方形消失了,但粉红色没有出现。他抿嘴不语,努力将思绪拉回三角函数,他可承受不起再一次的红字。接下来的两天他特别专心上课,抽屉里始终没有多出什么颜色来。他担心有一天长方形会出现在班上的布告板,但他的担心在第二次的粉红色袭击,全都化为乌有。
粉红色载着浅蓝色,收藏彼此的秘密。浅蓝色的前几个字简单明了,他深呼吸,把浅蓝色放下,迟些,才继续望着浅蓝色。他考虑自己是否开始自打嘴巴,头皮也似痒非痒,右下方依然空空如也。上一回浅蓝色送来一只小鹿,这回带来了一只小狗,安稳地停靠在他的身边,不时舔舔他的手背,他也就轻抚那只小狗,拿出一张正规的A4彩色纸,有了想法。
没有勉强,没有强迫。或者这是他的想法,单纯和某个看不见的人聊天,像是戴上面具相亲,便是最自然的,最坦然的。小伍回想起自己对他说过的话,来不及的道歉也就让它随风飘散。但是,这不一样。对方知道自己是谁,可是自己无法掌握对方任何线索,唯有揣摩对方的心思、从心思来猜测样子,可惜他并非柯南道尔笔下人物。
这一次的长方形比较大张,而黑色笔墨也渐渐把长方形原有的颜色慢慢占去。道谢,然后是道歉。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觉得不好意思,认为自己的要求其实很合乎常理,可还是道歉了。接下来的笔墨,回应她托小狗带来的消息。从此,他的星期五变得更愉快,不仅仅只是即将的周末那么单纯。他发现抽屉有了种玄妙的规律,星期一长方形,星期五粉红色。如此持续了好几周。
右下方空白的身份依然是个谜。他曾经躲起来,等待那只兔子含着粉红色到来,但他发现有时候是个男生把它放进抽屉,有时候是个女生。而拿走长方形的,也是那几个不同的人,皆是不同班级的学生。他也放弃追踪兔子,字体始终如一,不像是班上某人的恶作剧。如果逮住这些邮差的话,恐怕接下来邮差会失业,当然,他担心的从来不是邮差失业。他知道怎样知道她的身份,可他偏爱享受轻牵对方小指头的那种感觉。
这一次的长方形留下了时间地点,于星期五得到了回应。小狗依然依偎他身旁,可是无法安心入眠,不时黑不溜秋的眼眸子盯着他,眨眨。
星期天闹钟首次加班。他从衣柜里拿出好几件衣服,红色、蓝色、橙色,圆领、带衣领,一件件放在床上,掩盖了半张床。最后,这些衣服继续躺在衣柜里,反而是一件普普通通的圆领衬衫当选。不需要考虑太久,只花几秒便找出唯一的牛仔裤。
叮铃响起,冷气伴随咖啡香袭来,他已经准备好只身坐在里边一个小时了。手上拿着的九把刀是时间加速器,他拿着,放下,又拿起,不停重复。只要叮铃一声,他会放下九把刀,如植物般向着阳光探出头来。
一杯卡布奇诺,几片饼干。他沉住气,顺应这儿播放的轻音乐,细嚼慢咽,卡布奇诺上的小狗变成一团白云。他在脑海里排练了好几出戏,当她长发披肩,穿着浅色系的优雅吊带连衣裙,站在他身旁,温柔歪着头打量他,轻声说了一句“小伍,你好”。而小伍会赶紧起身,很绅士地帮她拉了下椅子,让她坐下。或许她会把头发烫成大波浪,婀娜多姿,穿着简单的黑色圆领衬衫,配一件黑色斑点的及膝裙子。或许她不穿裙子,穿的是衬衫配热裤,就像他许多女性朋友那样。也可能,她穿的和自己一样,都是牛仔裤。然后他一定会在她问好后,微微抬起头,把书关上,放在一旁。可能她会责怪自己迟到,但他肯定会说“没关系,我也是刚到不久而已”。
他把头仰起九十度,一滴咖啡缓缓地从杯子里边滑入他的嘴里。他把咖啡杯搁着,望了一眼哥哥的手表,已经迟了十分钟。说不定不会有一个女生过来找他,而是一班好友嘻皮笑脸地指着他。他连眨了好几次干眼,继续翻阅九把刀,举起手,咖啡色围裙走了过来。迟会儿,一杯冷咖啡。他并不急着走,不时望着门口,却又装作无所谓,埋首于文字间。
冷咖啡渐渐转淡。香气四溢的咖啡香始终不曾减弱,时不时能听见咖啡机的声音,他人轻松的交谈声。他再次感觉到肚子隐约的抗议,合上九把刀,从皮包里掏出一张蓝绿色,收回了几张其他颜色,脸上由始至终摆着笑容。叮铃一声后,咖啡香消逝去,脸上再也找不回前两个小时半的痕迹。
长方形只写了两个大字,安静地躺在抽屉里。游戏结束了吗?长方形躺了两夜,他才发现自己变得依赖对方。长方形消失后,他开始后悔了。所幸的是,这心情只维持了一天左右,粉红色定时出现。他趁大家离开的当儿,把粉红色塞进自己的裤袋里,双手插裤袋地走进男厕去。
难闻的气息弥漫四周,他掀开的那瞬间更是难闻。皱巴巴的浅蓝色写满了悔恨,令他不自觉地担心起她的状况。他把浅蓝色放回属于它的粉红色,对折,放进裤袋,只是不规律的皱褶不会消失,是不会消失的。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她写了下一次见面,就在两天后的星期天。
犹豫了。同样时间,同样地点。只是她似乎忘了除了透过抽屉之外,又如何确认他是否能够出席呢?浅蓝色没提到什么,没有要求回复,也没有声明不要求回复,或许是对方单方面想要赶紧弥补,却忘了这点事儿。这点小事,他记住了。星期五星期六这两天发起内心的小战争,究竟对方会不会真的忘了要求确认,傻乎乎,和自己一样闻了两个多小时的咖啡?想到这儿,他有了答案,写了回复,放进抽屉。
星期五那天,他一如往常,把粉红色悄悄带回小天堂。那秀丽的文字,轻描淡写,小伍看了前面几个字,直接抛开,说了句母亲的英文单字。浅蓝色于半空中转了一圈,落在桌上叹气。粉红色的命运并没比浅蓝色好多少,直接被他狠狠甩开。红蓝再次相遇,却是同病相怜。那一晚,它们俩交谈自己的卑微,为何喜鹊的命运没有它们一般坎坷。正当它们尝试效仿古人对着月光吟诗作对,无奈小伍拉上了窗帘,将其最后一丝寄托也夺走。
浅蓝色的任务后来还是完成了。小伍拿出以剪刀剪开过,剩余的彩色纸,一字一句,黑色水笔马不停蹄地奔驰,不一会儿黑色水笔成了文具界的哥伦布,一直到它写了“小伍”二字后方能歇息。星期二早上,抽屉少了长方形的踪影。星期五那天,大家一早便到礼堂坐下,听着长气公那滔滔不绝的义正言辞。原本说的是啥的,后来成了不知何来的仪式,为全体师生,更为校园的名誉祈祷起来了,才甘愿道谢,下台,瞬间掌声如雷贯耳。长气公满面春风那般,鱼尾纹维持了好几分钟才甘愿消逝离去。
星期四那天,是他最后一次待在课室的一天。寒窗两年后,是否一举成名天下知,小伍很肯定微积分早已站得像七爷八爷般,不停向他招手,心中有谱。放学前大家把考试桌椅都摆好,花上了一大半时间。单单是小伍就排了好几个人的位子,帮忙他们把应考证黏在桌上。回到小天堂后,有点疲惫,躺在床上,望着不停转着的风扇,才猛然想起她。
抽屉,送走了他最后留下的长方形,也完成了它一直以来的使命。它送走了长方形,却忘了把他的懊恼、后悔一并带走,留在错愕的他身旁讽刺着。
她的身份,始终是个谜。
正式从华文试卷考场踏出来的那一霎,大家止不住喜悦,如脱缰野马般失控,重新感受到校园空气的清新。压抑太久的情绪得以释放,小伍终于能够暂时歇息,把桌上蓝色的文件夹打开,映在眼帘的是他还没撕碎的高数笔记。他把高数笔记拿起,真正的宝藏就在笔记之下。
第一封、第二封、第三封……
成绩放榜那天,他接过成绩单后,双眼都快脱框而出,高数一栏是立着的山峦。当时五年二班的一个短发女生走来,双手反着,满脸欢喜地问他是否满意自己的成绩,小伍愣了几秒,才如实回答。她是中五那年的转校生,小伍是五年四班的学生,不解这近乎素不相逢的女生突然的关心。她只是调皮眨眨眼,一张对折的纯真交给他之后,转身离开了。
他,再次愣了。回不过神,来不及伸出右手,抓住幸福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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