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30日星期四

《正方形》——第一章(第一天)

担任多年的法医,对于尸体是绝不陌生的。刚踏入这行,几乎每夜都发恶梦。各种死法的尸体都得去碰。有些是被无情大火烧成焦尸,也有的是因溺毙,结果整个尸体水肿,也有些是车祸后的残渣,分不清死者的脸孔,更有的断手断脚,其恐怖程度不逊于电影《Final Destination》,而且更糟糕的是,你还得去解剖他们。
            没想到,当法医是这么可怕的。看太多港剧和CSI了,就以为当法医是很帅气的。日子久了,对这些尸体的恶心程度变得麻木,我最不想解剖的应该是被毒死的那种。他们瞪大双眼,差点就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了,口中的“黑人牙膏”也相当恶心。
            这一次,一具尸体被推入解剖室。工作人员身后跟着一位年轻人。那年轻人不过二十几岁,穿着全白衬衫,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我敢保证这年轻人出身不太好,说不定只是来了解工作范围,不过他一身随随便便的打扮,口中含着一支棒棒糖,脸上却没有初入社会的那种紧张和害怕。
            “麻烦你检查他的伤口。”那名年轻人说。他的语气尽是疲惫,可是为什么他给予我指示?
            我悄悄地斜视那工作人员一眼,想知道他会怎样臭骂这狂妄的家伙。谁知,那名工作人员似乎没听见他说的话,便留下我和他,自己走出去喝下午茶,真不专业啊!
            “你是谁?怎么我从来没看过你?”我是堂堂一名三十岁的法医,好歹也是个专业人士,怎么能让一个无礼的黄毛小子来教我应该做些什么?
            “对不起,我实在是太累了,语气可能不适合。Anyway,我叫做郭赋衡,这是我的名片。”他递上一张粗制滥造的名片,只是写上名字、地址和点名而已,没有任何花边的修饰。
            “一定觉得奇怪吧?其实我也时常帮助警方破案,但名义上是由警长来破。”他靠在门口,享受着Big Top棒棒糖带来的甜味。
            我已听完他的解释后,马上皱着眉头,心想怎么会有这样无聊的人说自己是只活在小说里的福尔摩斯。难道大马的年轻人越来越“白日梦化”?
            “我知道你不相信,不过你迟早都会发现你的怀疑是相当愚蠢的。麻烦检查他的伤口,谢谢。”他这次的态度变得比较诚恳。我瞪了他一眼,基于我的专业,不能因为他人而影响我的工作。于是,我便掀起白布,开始工作。
            这次的是一位三、四十岁的男子。他的脸已经腐烂,深黑色的血已经干硬了,脸上全是刀痕。我拿起针筒,抽他脸部的黑血,以供调查死者中的是什么毒。
            死者的手心全是血,和他脸上的血色一模一样,但没留下任何伤口,相信是他遇害后,疼得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不过奇怪的是,他的脚踝也沾满黑血,但这是怎样沾上的?
            “请帮我检查他的伤口是怎样造成的,谢谢。”赋衡用棒棒糖指着死者那令人作呕的脸。
            “刀子。很多把刀同时插入。根据他伤口的长度,那刀子应该只是普通的小刀。那些刀子插入他脸之前应该是有人搽上致命毒药,才会有这些黑血。凶器呢?”依我多年的经验,凶手用的杀人方法还是头一遭,平常凶手最多用一把刀就足以杀死一个人,但这却是凶手拿一大把刀插入死者的脸。难道他不认为一把刀刺死别人比较容易?
            “我想,警方一旦找到那些刀,我应该就能破案了。”赋衡小声地嘀咕,但却给我听见了。
            我心想:哼!自大的家伙,我就不相信你能这么早破案!
            我正准备收拾用具时,他向我补充一句:“在报告里写上死者的手、脚踝和脚板都沾上血,这对破案有帮助。”
            我逮到机会,马上讥笑他,认为有没有写入报告,和破案毫无关系。他却一脸认真地反击我说他想知道死者是以什么姿势遇害的,毕竟凶手的杀人方法真的是很奇怪。
            我哑口无言,只得随便找个借口,把他给轰出去。
            随后,我继续完成我的工作,陪着这惨死的死者在解剖室里呆着。我叫了刚才的那位工作人员,吩咐他把那肮脏恶心的黑血拿去化验室给化验师看看血里面是什么样的毒。
            当法医这个工作是很沉闷的,有时无聊的时候就和死者“聊聊天”,问他是怎样死的。但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死者回答我的问题,不过幸好,目前还没有这种离奇诡异的事情发生。
            过了一段很无聊的时间后,才被告知血里面的毒素需要到明天一早才能化验出是什么样的毒。我小声地咒骂几句,便到停车场去取我的车子。我坐上去年买的二手蓝宝坚尼汽车,把自己存钱买的戴尔手提电脑放在旁边的座位上,公事包随手抛在后座,便启动引擎,离开停车场。
            大雨把我的车身给淋湿,挡风镜全是雨点。我打开雨刷,让它快速地扫去那些阻碍视线的雨水,但还是无济于事,只好把车速减慢,以免发生不必要的意外。
            交通灯由绿转黄再转红,我无奈地停下车,等下一次的绿灯,口中不停地埋怨前方车子的车速。
            与马路度过塞车时间后,我终于回到家了。房东已经把“有房出租”的牌子拿下,我打开木门,发现房东坐在客厅生闷气。
            “怎么啦?房东。”我随口问问,便准备踏上二楼的梯阶。
            “我听说你喜欢喝鸡汤,我特定选好鸡,熬了一整天就是要给你当晚饭,你呢?却到了十点半才到家。我白费心机啦!”房东对我指指点点,说我害她一番好意泡汤(反正鸡汤也是汤,她一熬,就是“泡”汤)。
            “我想他还没吃吧?”一道声音从楼上传来,我向二楼一望,赋衡趔趄地走下来,口中含着Big Top棒棒糖。现在大马卫生局一直在呼吁人民,减少用糖量,这位年轻人似乎不把这些忠告放在眼里(应该是在耳里)。
            “你是怎样看出来的?”我想赋衡一定是胡乱瞎猜的,也有可能只是要安慰房东而已。
        “第一,今天下大雨,你全身都是干的,证明你没踏出车门。第二,就算你去的餐厅有雨盖停车场,但你一脸疲倦,不像是刚吃饱。第三,你穿着长袖衣。如果你洗手的话应该会溅到袖子。如果你把袖子卷起,你的袖子应该不会像现在一样整齐吧?我猜测你会在吃饭前洗手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看到你的房间十分整洁,一尘不染,所以你应该有洁癖。”他说的头头是道,我马上反驳他:“那房间可能是房东打扫的,你怎样确定是我打扫的?”
            他笑了,指着房东说:“如果真的是她打扫的,你应该会直截了当说出我的错误,而不是问我怎样确定的了。更何况她也告诉我一切,避免发生不愉快的事。”
            “那么我去把汤给弄热!”房东十分开心地走到厨房里去,打开微波炉,把鸡汤给放入。我做了个深呼吸,赶紧回到我二楼的房间,准备享受沐浴带来的清爽。一整天呆在解剖室,身上的尸臭味真令人难受。
            我慢慢地走下楼,看见刚才神气飞扬的赋衡躺在沙发上似乎睡着了,他整个人放松地躺着,口中的棒棒糖缓慢地旋转着。房东双手还带着隔热手套,打了个手势,说是鸡汤已经放在坐上了。
            我象征性地点点点头,和她再三保证自己一定会喝完,她才脱下手套,把它挂在微波炉旁,上楼去休息。
            扭开水龙头,让水点撒在我身上,让它们慢慢地滑落,心里一直在想着下午被送来的那具尸体。
            “到底是谁这么恨他,竟然生气到用一大把刀插他的脸,让他面目全非?又或是他踩到机关?不,我想太多了,怎么会有机关?对了,赋衡也没说遇害地点,也就是说那个死者八成是误踩机关!”我脑海里浮现出各种各样的先进机关,也有些是使用互联网控制机关,等死者走到机关前,就启动机关。到时候就可以说自己在新山,没有机会到吉隆坡杀人了。
            我走出浴室,就看见赋衡坐在饭桌旁,陷入思绪,口中已经没有棒棒糖的陪伴。我不理会他,盛了一盘饭喝一碗鸡汤,就坐下享受我的晚餐。
            房东熬的鸡汤十分鲜甜,可媲美酒店餐厅的食物,不到一会儿就被我咕噜咕噜喝个精光。
            “你相信神吗?”赋衡望着我。他脸色苍白,一对又大又深的黑眼圈,眼睛睁得十分大,和正常的比例相差甚远,真不晓得他是不是患上失眠症。下午没看清他的样子是因为解剖室的光线不充足,而这次是灯光打在他脸上,我才能看清楚他的长相。
            “不太相信。那些作恶多端的人为什么没受到神的谴责?如果真的有神,为什么总是好人被受到欺负?”我提出两道我认为足以反击他的问题,为自己的机智而感到沾沾自喜。
            “你怎样知道坏人没受到谴责?神不一定要他们关进监牢,可以用另一种方法去惩罚他们,如病痛和恶梦。”
            “恶梦?”我噗哧一声,差点没笑出来。
            “一场恶梦算不了什么,但如果是每夜都做同一场恶梦呢?那绝对是精神上的折磨。”赋衡站了起来,问我想不想跟进那死者的案子,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进了他的房间,发现里面杂乱无章,床边堆满了许多文件夹,床头全都是棒棒糖。只是半天的时间,竟然把只有床、衣橱和梳妆台的房间给挤满。
            “对不起,我负责‘官方和私人’的案子,明天还得去命案现场。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去那儿看警方收集到什么证物。”他似笑非笑地说,用手指着床边,示意我坐下。
            “你为什么会选择这行?一边查案、一边跟踪不是很忙吗?倒不如做全职警探。”我听完他所接的不只是警方的案子,还有自己侦探社的案子后,马上皱着眉头,难怪他的黑眼圈这么深。
            “我比较喜欢自己当老板的滋味,不喜欢坐在警局等薪水。”他弯下腰,翻动那些文件夹,应该是在找那命案的资料。
            “那为什么警方会要你一起破案?他们不是很怕让人民怀疑他们的能力吗?”我开始对他的背景感兴趣了。
            “这是因为我叔叔是警长的朋友,便介绍我给他认识。我也不想成名,就让媒体宣布案子都是警长破的。这件事没有什么人知道。反正他们也付了我一点可观的奖励金。啊!找到了!”他兴高采烈地捉着一个文件夹,上面念着一张白纸,写着“正方形之谜”五个粗体字。他打开文件夹,并递给我。
            第一张A4纸贴着两张照片。第一张照片是那死者死后倒在地上的所在地。他用左手捂住自己的脸,右手食指指着他临死前用手画的正方形,以弓形姿势向左边地躺在地砖上。
            “你知道那正方形的意思吗?”我被那正方形所吸引。
            “可能和凶手有关,也有可能是和凶器有关,更有可能是凶手自己用死者的右手来画的。”他用左手托着下巴,说出自己的看法。
            “那为什么凶手会留下正方形?是警告?还是向警方宣战?”我开始觉得这个凶手十分狂妄自大,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似乎这一切都是阴谋。
            “可能只是想模糊本案的焦点,让警方们绞尽脑汁去想象正方形的意思。不过,这凶手很马虎。”赋衡说。
            我一脸茫然,不知道他说凶手马虎的原因。他花不了几秒就看出我的茫然,便用手指指着死者的右手。我仔细一看,他右手腕血迹比较模糊,似乎被擦过。
            “还不只是这样,我知道凶手是会中文字的人,而且是个左撇子,蹲在死者身后画下正方形。”赋衡只凭手腕上的模糊血迹竟然能够获得那么多要点。
            他指着第二张照片,为我解释:“死者脉搏处有四个模糊点,最小的模糊点是最下边的,那是小指的地方,另一边只有一个模糊点,所以是拇指。有了这两个线索,就能推断出凶手是左撇子,而且是蹲在死者身后……死者身后的血被擦过,大概是凶手没注意到而不小心踩到的。随后,他用纸巾擦掉,遗留下纸巾的纤维。再加上他画的正方形是照着口的笔画,以三画来画完正方形,第二画出现了横竖勾。”
            我开始对赋衡打从心底佩服他,连一丁点的小细节也能引申出这么多观点。看来明天的“案发现场一游”一定“受益不浅”。我赞他观察力好时,他却说:“观察力不好永远当不成侦探。其破案关键在于那些人注意不到的小细节。”
            我突然想起之前我在浴室时的想法,便告诉他:“凶手会不会是用什么机关来杀人,然后再悄悄走入命案现场画正方形?”他紧抱着枕头,不说话了。
            “不。那正方形一定是他后来才画的,也有可能一早就想画……不可能,他应该是先收好凶器,然后才捉住死者的右手来画。”他小声地自言自语着。
            他继续向我解释他如此推断的原因,说血迹上有三个脚印,但只露出脚跟印。离大门最远的脚跟印是凶手越过血迹是不慎踩上的。离大门最近的是凶手打算离开时不小心在踩上的。但这脚跟印和之前的不一样,因为凶手踩上后,再用脚跟转身。第三个脚印就是之前留下纤维的地方。
            他说这凶手临走前才想要画正方形,然后马上转身,所以才会留下第二个脚印。转身的姿势说不定会和步操的转身一模一样,因为都是用脚跟来转身的。
            “我有一个很奇怪的想法。”突然,一个想法就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请说。”
            “你是不是凶手?”
            赋衡顿时僵住,用那又深又暗的双眼直直瞪着我看。然后,他笑了。他说如果他是凶手的话是不可能告诉我这么多。
            我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就向他说晚安了:“我还得赶做那死者的报告呢!”
            他愣了一会儿,对我炫耀说:“啊?我还得赶做28份侦查到的报告呢!”
            我离开他那杂乱无章的房间后,心里开始责怪房东竟然把房间租给一个不爱整洁的小伙子。对着手提电脑做我的报告,电脑的辐射弄得我的双眼变得干巴巴的,失去潮湿。我把背伸直,打个懒腰,望一望桌前的闹钟,发现再过五分钟就告别倾盆大雨的星期三了。
            我用力以背向后推办公椅,看来我又不能好好享受浓厚咖啡带来的那股神秘的天然气息了。
            我走出房间,发现在我隔壁的赋衡已经不在房间了。慢慢走下楼梯,看见他啃着房东今早刚买的富士苹果,眼神呆滞,对着前方32寸的平面电视,看着无聊的综艺节目。他听见我的脚步声,便转过头来对我挤个友善的笑容。我点点头,回应他的笑容。
            “熬夜吗?”他看见我一脸疲倦的样子,不可能认为我失眠了。
            “唔。”我简单地随便敷衍他,连打了几个呵欠。
            “吃苹果吧!吃苹果比喝咖啡更健康,提神效果也不比咖啡差。”赋衡咬下那鲜红的苹果,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那袋苹果,选了一个不算太小,却又不会吃得太饱的苹果,随意冲洗苹果,就忙送入口中。苹果汁在口中兴奋地刺激我的味蕾,让我马上精神了起来。然后,我便打算回房继续做我的报告了。
            “呃,你能陪我一会儿吗?”赋衡像被电流刺激到一样,马上站了起来,用他那目中无人的眼神看着我。我本想说我要赶报告,但是他有28份报告都还没做,如果用这个来当借口,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了吧?
            “可以啊,不过我明天一早可得上班,没有太多的休息时间啊!呵呵……”我想起明天一早又得上班,便找这个借口来“限制”我和他的谈话时间。再加上,像他那种聪明人,应该会认为这句话是一种婉转地拒绝了吧?
            “也对,我没有固定的上班时间,不应该耽误你休息时间。不过,我尽量简短我们之间的谈话。呵呵……”赋衡学我的口气干笑,似乎在示威,故意扮不知道我的意思,这样就可以把我留住了。
            我心里嘀咕着,认定赋衡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宁可扮无知,也要达成他的目的。我走上前去,坐了下来,用力地啃咬那富士苹果。
“你相信神吗?”赋衡又再问我同一道问题,想必他要让我相信神的存在。不过,我绝不可以认输,一定要反驳他,让他无法达成目的。只有这样,才不至于丢脸,一个充满人生经验的三十岁男人竟输给一个刚出道的二十岁乳臭未干的小子,这是多么丢脸的事啊!
“不相信。无论你是否相信,都没有办法逼我相信祂们的存在。神是一种限制,就像印度关着大象的小栏一样,只是一种限制,让人类无法继续伸展。因为只有这样,人类才不会因为私利而去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所谓的神,就只是传教士开的玩笑。”我像个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地说完我的见解,一方面认为这样足以反驳他的看法,另一方面觉得沾沾自喜,仅仅一秒的时间就能够想出没有人能反驳得了的见解。
“不错不错,说得头头是道。神是否存在,还是个谜。懂的人又不能准确地告诉我们,不懂的人又一大群。你说得对,这也许是传教士想要让人一心向善的借口。”赋衡的回答就像根刺,把我给刺伤了,就是那句不懂的人有一大群,摆明就是说我笨蛋。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从下午到现在,你知道我的名字,但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好过分哦!”赋衡调皮地笑着,终于像个正常年龄的年轻人了,不然我可能会想要自杀,自己在年轻时只会做那些幼稚加无聊的事情。
“我的名字是‘什么名字’。你刚才说的。”我开玩笑地说。
“啥?你这人真风趣啊!”赋衡打了个响指。我想,他所谓的风趣就是无聊的意思吧?
“黄俊文。黄是黄色的黄,英俊的俊,文学的文。”我说。
“蛮好听的名字。那我不打扰你了。晚安。”
“晚安。”